洛阳博物馆镇馆宝之一的罗马金币
洛阳博物馆里有一枚金币，比大拇指指甲盖略大，淹没在身形高大的青铜器和唐三彩中间，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然而这枚薄薄的金币，却被充斥着奇珍异宝的洛阳博物馆奉为镇馆之宝之一。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洛阳这座古都自夏朝以来承载了中华十三朝的文明，因此埋葬着太多太多的帝王与名人。
我们坐在车上，看着远处农田上络绎不绝、此起彼伏的墓堆，想到《鬼吹灯》里提到的小李村和洛阳铲，不禁有点莫名兴奋。然而在当地人眼中，盗墓是件充满了家常味道的事——自家门口随便圈一个地方，挖下去就是古墓。一层空了，还会有另一个朝代的墓在下一层。司机专门带我们去北邙山上看被盗过的北魏宣武帝景陵，盗洞打得之精准，令人印象深刻。所以，从古至今极其发达的盗墓事业使得洛阳城已“十墓九空”。
饶是如此，始建于1958年的洛阳博物馆里仍收藏着为数众多的好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形形色色的唐三彩，尤其是三彩骆驼，背载丝绸或驮着乐队，仰首嘶鸣，牵着绳索的骆俑赤髯碧眼，身着窄袖衫，分明是当年穿梭于丝绸之路上的中亚胡人的形象。这批唐三彩数量巨大、品相完好，每一件都堪称无价之宝，我们不禁好奇——横行于洛阳各个年代的盗墓贼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忽视了这样的瑰宝呢？
一个月后我在北京采访著名收藏家马未都先生，他这样解释：“唐代的墓葬在民国以前被盗掘的时候基本上都没人动，这个东西进去没有人拿，因为在历史上它是不值钱的，甚至古人还认为不吉利。”
继而马先生又说：“盗墓者进去之后，拿东西是有顺序讲究的——唐三彩不值钱、玉器难脱手、瓷器易破损，历来最受青睐的，毫无疑问是黄金。”
是的，黄金美丽、便携、好脱手、历朝历代都对其价值予以承认，盗墓者通常将其溶解后重塑再造成现行货币进行交换流通，因此历史上大量珍贵精美的黄金文物我们今天都无缘再见了。
洛阳博物馆里有一枚金币，比大拇指指甲盖略大，淹没在身形高大的青铜器和唐三彩中间，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然而这枚薄薄的金币，却被充斥着奇珍异宝的洛阳博物馆奉为镇馆之宝之一。
1981年，洛阳发掘出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唐代古墓，考古工作者惊异地发现，这位墓主竟是一位名叫安菩的西域人。这位唐朝的定远将军与夫人合葬在一起，墓中堆放着工整华丽的唐三彩和玉器，但这些似乎并不是安菩最看重的——他的手里，小心而珍贵地紧握着一枚金币。
金币正面为一戴王冠、留长须的半身男装像，两侧有十字架，左边缘处有铭文“FOCAS”；背面雕刻着有翅膀的胜利女神像，左边缘处有铭文“CTOPIA”， 这是欧洲东罗马帝国福克斯铸造的金币，距今已有1300多年。
此刻这枚金币正躺在洛阳博物馆的展厅中散发着淡淡的温润金光。馆长高西省教授站在我旁边，背着手仔细地看着它，忽然推了推眼镜说：“昂贵的贵金属象征着安菩的崇高地位，但我觉得他其实是真的很想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们并没有在文稿中特别提到这点，但此刻自己却禁不住思绪万千——毕生征战他乡，位高权重，却终于再难回故土，一枚来自罗马的小小金币，寄托了这位异族将军临终前对故土的无限牵挂与思念。
小时候看中国与日本NHK电视台合拍的纪录片《丝路》，对大漠孤烟、敦煌壁画、西域驼铃心生无限向往，觉得一腔热血万千豪情，但此刻真正面对这枚罗马金币，才意识到丝绸之路并不是想象中的浪漫与壮阔，而是无数人要祭以眼泪和血汗、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去实施的人生大事。多少人在沿途倒下，多少人被风沙吞没，多少人像安菩一样再难重返故乡，艰难困苦却挡不住他们用双脚一步一步走出一条伟大的丝绸之路。
在和康健宁总导演讨论《黄金时代》节目创作主题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远古时候，在各地区人类并无任何交流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们能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将黄金视作最有价值、最好的东西呢？
这大概也是很多人的疑问。带着这个问题我在采访时请教了很多专家，绝大部分人都强调了黄金恰到好处的数量与分布比例、强调它易锻造不易腐蚀的物理属性、强调它与太阳相似的耀眼光芒带给人的宗教依赖感。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首都博物馆馆长郭小凌教授提到的哲学认知——“人类历史存在一个规律性的现象，那就是人类作为群体存在必定会走向统一，比如选择宗教、比如婚丧嫁娶的风俗，对黄金的青睐与重视也是如此，这是一种规律性与必然性。”
历史长河漫漫，即使到今天，人类的认知都始终有限。当你看到四川三星堆的黄金面具、埃及法老的黄金权杖、印度神庙的黄金圣殿，就能理解古人在自然面前的那种虔诚与敬畏，他们把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一切困惑都付诸宗教，而黄金自然成为了表达宗教信仰与尊敬的最佳载体，因为在这变幻莫测与充满未知的世界里，黄金是大自然赏赐的最有安全感的恩物。
然而相比寺庙中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黄金文物，我还是对那枚重量仅有4.3克、按现行金价也不超过1500元的罗马金币记忆犹新。不同于宗教，黄金在这枚钱币上幻化成为一种流通手段，凝聚着相隔万里的人群之间彼此的好奇与交流。他们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在文化和民俗上各有信仰，这一切的不一样都仰赖黄金这种世界公认的一般等价物取得平衡、取得了交易的基础。丝绸、香料、羊皮、茶叶、珍珠在这条充满了艰难险阻的路上汇集，人们各取所需，黄金则是这一切交换的媒介。
大自然是残酷的，人类生命短暂、肉身单薄，但这一切却阻碍不了我们探寻未知的脚步与好奇心。当中国商人远赴西域贩售、安菩随父亲在长安安家立业，我深信是随身携带的黄金在这条寂寞、孤独和危险的路上给了他们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我们天生渺小，但是坚强，这是这枚罗马金币带给我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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